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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第 27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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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棠的生日很特殊。

因為每次一過生日, 就總有人會去世。

此時此刻,她寧可她的生日沒有那麽特殊。

白布緩緩拉上去,將慈祥的臉遮住。

小車推出來的時候,一群人圍了上去。

方棠看見大伯、姑姑和爸爸哭得像個孩子,表姐不停抹著眼淚。

雪白的走廊上, 明明人聲紛亂。

可又讓人覺得, 異常寂靜。

靜得能聽見時間流走的聲音。

方棠安靜地坐在一邊, 摳著手指, 用奇怪的眼神註視著面前的一切。

她哭不出來, 而且感覺不到悲傷。

但是,整個心臟都好像消失了, 胸口那裏,只有一個洞,從洞裏呼呼灌著酸澀的冷風。

死亡——

是什麽?

三年級上期,老師布置過一個作業,給某人寫一封信。

方棠完成了這個作業, 並且,經常完成這個作業。

“奶奶,

我忘記算上壓歲錢了。

加上壓歲錢,我還差五十四元, 就能湊到一百了。

等我湊齊了, 奶奶就用我的一百去買好吃的吧!”

“奶奶,

媽媽讓我學英語, 可我一直學不懂。

偷偷告訴你, 我連字母都讀不來。

不過我會唱一首英文歌,下次我唱給你聽。”

“奶奶,

爸爸說你最近身體不好。

你要好好照顧身體,明年來給我過生日!”

方棠空白的腦袋,跳躍般的出現一行行字。

“奶奶,

今天是我九歲生日。

但你沒有來。

你永遠都不會再來。”

死亡是什麽?

註視著那層白布的時候,並沒有太多的慌亂。

可想到存的一百塊再也送不出去、英語歌沒來得及唱、過年時再聽不到老人的嘮叨、還有永遠不會再有的“生日快樂”……

那才是鈍刀子,一刀一刀磨在心上。

方棠無所察覺,雲裏霧裏跟在大人身邊。

“他們要去哪裏?”

她拉著表姐的手。

“去我們不能去的地方。”

她和方瑩被安排去晾衣室等候。

站住不動的時候,方瑩沒繃住,又哭了起來。

露臺的風拍過來,臉上冰涼,方棠才知道,自己也滿臉是淚。

晚上爸爸他們留在醫院,方瑩把方棠送回家。

表姐還得回學校,叮囑幾句就離開。

方棠坐在空心木沙發上,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。

時鐘滴答滴答。

好半天,她慢慢站起來,走進自己的小房間,在書架上抽出日記本。

“媽媽承諾:明年生日給我買個大蛋糕。”

她在這一行,畫上了刪除線。

“奶奶承諾:明年生日來我家陪我一起過。”

她在這一行,畫上了刪除線。

“林澈承諾:明年生日和我去游樂園玩。”

她在這一行,畫上了刪除線。

最後,惡狠狠地給標題《承諾》二字打了個叉。

——你們都是騙子!

她伏在日記本上,哭了很久很久。

***

成長這種事情,很多時候與歲月無關,而在於經歷。

偏偏能讓人迅速成長,幾乎達到拔苗助長的結果的,都是些痛苦的經歷。

方棠不記得是第幾天。

方瑩讓她給大伯他們端水。

她佇立在門外的時候,聽見裏面細微的聲音。

“棠棠媽媽的事情,告訴她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她爸爸嘆了口氣,“不知道怎麽說,眼下她都夠難過了,再等等。”

“這件事你得好好處理,孩子太小,別讓她想不通。你最近也別忙著工作,多陪陪她……你打算給她找個後媽不?”

“我才剛離,哪兒想得到這麽遠。”

方棠把杯子放在門口,轉身走到大壩花壇邊。

她坐下來,抱著膝蓋,明晃晃的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。

大人們真是殘忍,做了讓她難過的事,還讓她自己發覺真相。

她發呆般的望著天空。

過了十幾分鐘,爸爸在她身邊坐下。

“棠棠。”

他有點局促不安地搓搓手,輕輕抱住女兒的小肩膀。

方棠沒有讓爸爸為難,她依然看著天上。

“我知道,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。”

一年級時,文婷就因為這個理由,對胡蝶露出同情的模樣。

媽媽去了遠方。

大家提起這件事時,都會說胡蝶可憐。

可他們並不悲傷,只覺得,那是胡蝶的充滿悲劇色彩的傳奇經歷之一。

沒有人問過胡蝶是怎麽看待的。

真是奇怪,此時此刻,她無比想要見到胡蝶。

想問問胡蝶是什麽心情,是怎麽面對的。

方棠把下巴放在膝蓋上。

方爸爸晃了晃她,悲從中來。

他以為女兒會大哭,會吵鬧著在地上打滾,會罵他壞爸爸……

可都沒有。

冷靜得不像個孩子,連顆眼淚都沒掉。

她才九歲啊。

方爸爸使勁眨了下眼睛,把酸楚憋回去。

……

方棠再回到學校,已經是一周後。

她在走廊上見到林澈,正一本正經地和袁棠說些什麽。

學校、林澈、袁棠……它們和他們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存在了。活生生地蹦出來,剎那回歸人間。

方棠從他們旁邊走過。

林澈像見到肉包子的小狗,一瞬間追上去,綻放出燦爛的笑容。

“棠棠,你去哪裏了?你家裏都沒人,我找你找不到。”

方棠問:“你找我做什麽?”

林澈楞了楞。

“我,就是想給你生日禮物……”

他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因為方棠只是漠然看著他,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。

林澈突然有些慌,人在針對自己的感情上總是極為敏銳,一個人在你面前,你就能通過他的笑容、眼神、表情,各種途徑察覺到他是否喜歡你。

現在方棠露出來的,是明顯的疏遠。

“我不要。”

她想了想,又補充一句:“謝謝你,林澈。”

可這修養良好的道謝才是最刺耳的。

林澈像做了錯事一樣,手足無措地耷拉下肩膀。

“棠棠,我那天是想要和你一起去游樂園的,但是,我過敏了。很、很嚴重,醫生說我對碧根果過敏……”

他見方棠沒有反應,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,一股腦把能想到的解釋全給她。

“剛才是老師讓我和袁棠商量校級之星的事,金老師推薦了你和我,但我不想當校級……”

“我也不想。”

方棠打斷他。

她心平氣和地說:“林澈,我想看會兒書,你自己玩,好嗎?”

不僅僅是疏遠。

還有隱約的倨傲,像刺猬,來源於一夜長大後的尖銳。

林澈怔了很久,難過地點點頭。

他的小背包裏放著包裝精美的小杯子,準備送給棠棠的。

很久之前就訂做了。

圖案是林澈讓方棠畫的畫,要求畫他們兩個。

方棠忙於作業,隨手畫了兩個手牽手的火柴人交差。

——正好,印在杯子上,線條簡潔幹凈。

林澈把背包拉上,重新搭回椅背。

他看了眼方棠背影,像是流星,從他旁邊經過,然後越來越遠。

越來越遠。

***

“胡蝶,你記得你媽媽嗎?”

“記得。”

“她什麽時候去的遠方?”

“我六歲,讀學前班的時候。”

“你是什麽心情?”

胡蝶想了很久,搖搖頭: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但是,我想要去一個新的世界,可以把難過的事都扔下,重新開始。”

方棠看了她很久,緩緩點頭。

“我也是。”

方棠照樣和大家一起讀書,一起做游戲。

她也會和林澈說話——和對其他人一樣——也或許不一樣,因為她對林澈的時候,話比別人少了很多。

她曾經想,5月28日那天,哪怕只有一個人在,也不會讓她的世界粉碎得如此徹底。

當然,她只敢回憶一次。

因為,太鋒利了,一次就能讓人喘不過氣。

她記起有次在公交車上,遇到位阿姨,拎著行李箱,對電話吼。

“……我知道廣州暴雨嗎?我只知道,我們這裏晴空萬裏,可以起飛!是,暴雨不是你們的錯,也不是我的錯,可我卻會因為沒趕上會議丟掉工作……”

林澈生病了,奶奶去世了,媽媽去了遠方。

誰都沒有錯。

只是讓她鮮血淋漓了而已。

期末時,方棠保持了好幾學期的第二名,居然滑到了第三。

不過金老師沒有責怪她,而是親切地拍拍她肩膀,讓她好好休息。

方棠走之前,對金老師誠誠懇懇說了聲“謝謝”。

***

暑假讓人松了口氣。

爸爸總是強打著笑臉,和藹地問她:“棠棠想不想去哪裏玩?”

“棠棠想要什麽?”

不僅僅是安撫女兒,也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。

方棠也努力幫忙想,自己想要什麽。

但她發現,她想出來的答案都只能徒增傷悲。

因為她想要一切變回原樣。

有天下午,她照例坐在生活區操場的舞臺上發呆時,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把抱起!

乍然而來的懸空感讓她尖叫了聲!

有人笑嘻嘻說:“小姑娘,光坐著不覺得無聊呀?想玩什麽,我帶你玩!”

說著,還作勢要把她拋起來。

不過,緊接著,伴隨“啪嗒”一聲響動,那人悶哼了下,直白地告訴她。

“你太重了。我肩膀扭了,疼疼疼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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